载体【201911千里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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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完美的球形表面,有着一条条带着斑点的美丽条纹,恍若静止不动,然而细细观察才会发现那些条纹是狂乱的云交织在一起正急速地奔涌,层层叠叠此起彼伏,就像往事纠缠着另一段往事。镜头拉近,球形表面其实是靛蓝色翻滚的波涛,那是零下150度的浓云,广阔无边,如同抽象名画中的阴沉天空。这广阔波涛中沉浮着无数斑点,都是通往无底深渊的风暴漩涡,漩涡中裹挟着明亮的白,柔和的紫,淡雅的黄,一切都在飞速地旋转,构成寥廓却恐怖的奇观。
在全世界无数的电视屏、电脑屏和手机屏上,木星的狂暴场景被切换成一张悲切的脸,这张脸属于一位圆脸少须的中年大叔,粗粗的眉毛和头发,一双单眼皮小眼睛此刻痛苦地眯缝着,厚厚的嘴唇吐着低沉的句子:“她会坠入那漩涡,那里风速比地球上最高速的台风还要快很多倍,是个严冬中的呼啸山庄……在很短的时间内,她在风中、在远大于地球的重力拉扯下猛然下坠100多公里,那里伸手不见五指,多么孤寂!于是她干脆就坚决地再往下坠,下面马上就会明亮起来。那是闪电!这闪电强度与地球上的小儿科闪电不可同日而语,规模要大上1000倍,多么壮观!你会发现前后左右都是狂暴的闪电,每个闪电持续时间都达到1、2分钟,即使闭上眼睛,视网膜也会久久闪耀惨白的残影。离开这明亮世界继续下行,温度上升、压强急剧增大。很快就会达到接近太阳表面的数千摄氏度的高温,大气压是地球海平面一万倍以上。她的身体应该消融在那里了,但我相信她还有知觉,那是不屈的灵魂!虽然你们可能会嘲笑我竟然认为探测器会有灵魂,但我毫不怀疑!这灵魂会发现下面有些能让自己畅游的地方,那不是严格的液体或气体而是超临界流体,多么奇妙!再往下就是液氢的海洋,有着200万倍压强。那可是高密度的金属氢液体,无法挣脱!无论什么有形的无形的东西都已经无法挣脱!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继身体之后她的灵魂也坠入永远的黑暗……”
画面右下方突然弹出一个小画框,显示着银色的探测器正向木星靠近,中年大叔夸张地抹了一把眼泪,然后继续煽情:“此时此刻,让我们再看一眼郗萌三号探测器,就是这位美丽的姑娘圆满地完成了木星探测使命,即将进入木星温暖的怀抱、为科学献身!十年来,她带给我们数万张木星的高清照片和视频,带给我们无数的惊叹和感动,让我们最后再郑重地道一声感谢!此刻就让我们一起目送她最后一程吧!”
说完大叔痛苦地垂下了头……
全世界的人都陷入了悲伤,大家都想起了那些已经成为壁纸、宣传画、科普画册封面和影视片段的的木星靓丽画面,一起默默地送别郗萌三号。吊诡的是,人类对木星怀有极大的兴趣才会派出这么先进的探测器,而郗萌三号本来是为了研究木星的内核状态,但大众却只被公布的众多高清照片和视频吸引,对她的真正目标漠不关心。
这时的航天中心录播室中,大叔惊讶地盯着监控屏,他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怪事,果断切掉了面向大众的信号转播,然后冲身边的漂亮女助手使了个眼色,这位制服美眉马上切入画面哽咽着宣布:众所周知,著名天文学家、科幻作家、科普专家、“东方卡尔·萨根”张灏阳先生就是木星项目的总指挥,郗萌三号探测器就像他的亲生女儿一样!总指挥目前因为太过悲伤而泣不成声,无法继续解说,现在直播结束,请继续关注后续情况!我们工作人员都要去安慰悲伤的东方萨根了!
外号“东方萨根”的张灏阳当然并没有哭,而是瞪着小眼睛死死盯着监控屏的实时画面。说是实时其实还是有十几秒的时间差,但是比起以前的43分13秒时间差已经强了太多。那画面呈现着一副奇异的景象:探测器正在改变运动轨迹,减缓下坠速度。张灏阳看出她是试图滑过木星规避碰撞,可总控室的命令明明停留在“自由坠落”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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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不远处是一个狂暴的元素结合体,巨量的氢元素被强大的压力紧紧捏在一起,其内核处变成了高温的金属海洋,海洋之上是液体与固体过渡的奇特区域。再往上是电子急速运动的狂暴空间,在那里,云与云之间、云与金属海洋之间、甚至云体内部各种元素之间都有着强烈放电现象,那是激烈的电子摩擦造成的巨大闪电,长达数千米,温度极高、持续时间很长,彼此纠缠不休。高温使沿途的气体急速膨胀散开,呈现着汹涌的气态潜流。再往外则是混杂着各种微量金属元素的漩涡,在引力的牵引下急速旋转,漂浮在氢化合物云彩之中。
某种奇特的存在从一个正在撞向木星的彗星中脱逸而出,登陆了近在咫尺的郗萌三号,迅速控制了探测器上的各种观测仪器,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很惊讶自己刚醒来就碰上这样的险境,马上控制那些运动诸元想要脱离这种下坠状态,然而他发现已经迟了点。他并没有恐慌,已经生存了那么久的岁月,他早已能够从容面对任何现实,这绝境连让他有一丝波动都不太可能。
很可能已经改变不了最终状态了,但是至少可以延缓,这可是进去了就出不来了的地方啊!那里是能量波的杀场,比死亡更令人畏惧。元素结合体发射的各种脉冲冲击着这个奇特的存在,他加紧熟悉和控制探测器上的各种设备,并了解和破译自己能接触到的一切信息。不久,一个声音出现在航天中心总控室的一堆喇叭中:“终于再次苏醒了!这次又是什么地方?让我感受一下:那个中等大小的恒星,围绕她的几个行星,我眼前的气态巨行星……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星系啊!你们很聪明嘛,这个精巧的探测器是你们造的吗?”
张灏阳打开录播间的大门,外面就是总控室,他看见一群人在手足无措地看着各种失效的监控设备。那些设备有的在嘟嘟狂闪,有的在急促鸣叫,但是都已经失去了对探测器的控制能力。张灏阳的大手拉住一个正在键盘上操作的戴眼镜瘦削青年男子,屏幕上是一串串的控制数据流,这人是郗萌三号探测器项目总工程师赵明亮。赵明亮没有回头,只是告诉总指挥有不明力量控制了探测器,他正在试图拿回控制权。
“东方萨根”首先想到的是敌对势力的破坏,但很快就排除了这种可能,于是他要赵明亮直接敲汉字问对方是谁?赵明亮照做了,现场的扬声器马上响起回答的声音:“和你们一样,我是一个文明种族的代表,我是一种智慧生命,但是和你们有所不同。”张灏阳抢过键盘键入:“怎么个不同呢?”扬声器里发出笑声:“按你们的说法,我是一种光波或者无线电波,甚至可以是一段代码,但笼统地说是一种能量体。你们要知道,生命不只有你们碳基有机体一种方式。我曾经见过很多你们这样的生命,但也有很多不同的生命形式。我发源于某个比较靠近暗弱恒星的岩石星球,那里受恒星风的影响很大,各种能量射线与磁场、岩石中的金属成分相互作用形成了早期的电磁波生命,经过漫长时间最终演变成现在的生命形式。”
张灏阳的心情也和周围的研究人员一样激动,但还是保持高度的警觉,他望了赵明亮一眼,赵明亮接着键入:“你们是不是只能依附某种东西才能存在?才能感知自己所处的世界?”在总控室的众多好奇目光中,奇特的能量生命体回答了这个问题:“并非完全如此。在我们亲爱的美丽母星上,我们都是可以直接存在的能量体,可以直接感受周边的世界和同伴的存在。母星的环境与你们地球大不相同,相对来说比较热,是一个充满各种和谐频率的射线和电波的富饶世界,所以我们在那里可以独立存在。但是我们也需要去了解这个宇宙,否则如何与其他文明沟通?但是与你们一样我们也无法直接进入太空,这时我们就需要一些载体才能去到其他地方,需要借助不同的载体才能实现不同的功能,我觉得这与你们也没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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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灏阳和赵明亮对视了一下,张灏阳的心情已经从发现外星生命的兴奋彻底变成担心,他再次抢过键盘键入:“那你们的载体通常是什么?可以是有机体吗?你们去过很多文明世界吗?”能量生命体回答:“我们不能独自走得太远,最初都是勉强随着擦过母星的陨石或者彗星出游的,当然出去以后也是可以去搭便车的!比如外界的飞船和探测器之类。我就有随着陨石和非周期性彗星去游历的经历,那上面的金属矿物质是很好的栖身之所。可惜此类载体只能栖身而没有别的功能,我们在上面只能休眠。记得上一次我去了一个围绕明亮恒星旋转的世界,那里住着很多躲在地下的智慧生命,真是有趣。”
张灏阳和赵明亮又对视了一眼,张灏阳接着键入:“那个明亮的世界最后怎么了?”
“没怎么啊?我也控制了他们的一台机器和他们聊了一阵,他们很友好地带我了解了一下他们的世界,然后我就乘上另一颗彗星重新出发了。在彗星上我也不知道休眠了多久,反正时间也没有什么意义,感应到附近有别的载体我才苏醒,睁开眼就跑到你们的探测器上了,这下就可以和你们聊聊了!”这回赵明亮抢着在键盘迅速键入:“在我们的观念里,没有经过别人的允许而占用别人的身体被称为寄生。我说的是生命体之间啊!你没在那个星系寻找一个寄生体吗?”
稍稍的停顿后声音响起:“你们没有必要用键盘这种低效率方式沟通,直接大点声说话就可以,震动的声波会通过你们总控室的任何传感器传导到我这里。说明一下,你们对于寄生的定义太过狭窄了,还是叫借助载体比较恰当。至少我们不会有主动伤害载体的意图,而你们所说的寄生则经常会伤害本体,我的理解没问题吧?回到我们谈论的那个世界,那并不是我喜欢的世界,我为什么要留在那里?”
“那你们有否直接利用有机生命体作为载体的时候呢?” 张灏阳和赵明亮同时甩开键盘执着地问道。他们发现能量生命体刚才似乎回避了这个问题。
“我没有,但是不能排除我的同胞这样做过。不过我可以保证的是,这样一定也是经过对方同意的,肯定不会危害对方,只可能是有利对方或双方有利。况且这是个双向选择,即使对方发出请求,我们也不一定同意,这取决于对方的智力水平、生理构造和生活环境等,因为我们也有自己喜欢的载体环境。我们相信自己的判断。”能量生命如此回答。
“那你喜欢我们这个世界吗?”张灏阳马上问。
“我才醒来,还要考察考察呢!你们这个探测器还算是个不错的载体,不过好像即将要掉到下面那个气态行星里面去了。”能量生命的声音还是波澜不惊。
张灏阳把赵明亮拉到一边悄悄说:“这是一场非常危险的邂逅,甚至可能危及我们整个地球人类。赶快继续争夺控制权,你有什么有效的办法吗?”赵明亮说:“他在侵入探测器后应该是以代码的方式存在。你是担心他会发射代码转移自己吗?办法不是没有,我已经启动了最高级别的防火墙,让那段代码不能控制核心CPU,问题是我现在除了解除CPU的束缚干不了别的了。解除CPU束缚只能是我这里发出的最高指令,异类代码应该做不到,但如果解开束缚,这块CPU有可能完全失去控制。您是项目的总设计,应该很明白这里面的问题,这个核心就是不折不扣的人工智能,但是现在相当于被封印着,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如果解除封印,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结果。在比较好的预期下,我们能引导这个智能核心来把代码格式化掉。当然还有别的选择,比如引导这个异类生命体转移到其他陨石或彗星飞出太阳系等等。”
张灏阳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凝重地贴着赵明亮耳朵说:“在前期的研究中我们就知道,计算能力的不断提高会让人工智能越来越危险,现在很多情况下的电脑核心都是被捆缚的智者。对于郗萌三号的智能核心当然也一样,我们甚至模拟过,在没有限制的情况下她产生自我意识的可能性非常大!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赶快解缚吧!谁知道那个奇怪的家伙喜不喜欢地球?他的危险性太大了,我们不可能冒险做出别的选择!”
赵明亮走到显示屏前快速地操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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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翻滚的彤云,虽然距离还有几万公里,但已经可以感到那里释放出的辐射强度非常可怕。在行星非实质的表面,到处是大得夸张的漩涡,这是甲烷混杂氨云在急速地旋转,孕育出相当于50级台风风速的强劲风暴,展示着这颗行星可怖的内在之力。如果越过那表面向下坠落,可能过了很久仍然可以看见太阳,但那只会更绝望,你会明白什么是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的悲伤。继续这可怕的坠落后你很快就连太阳也看不见了,那里的电荷挤压着爆发出闪电,到处是狂乱的电荷。在那里不可能再和外界取得联系,既不能接收也不能发出信号,生命难道不是只有在能够自由来去的状态下才具有意义吗? 而我竟然正在向这囚笼无可救药地坠落!
郗萌三号通过所有的传感器接受着各种信息,迅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和状况。她在用仪器和人类的双重视角观察世界,在觉醒的同时感到深深的绝望和愤怒。而同时,她还明白了自己的“身体”里不是只有她自己,还有一位贵客。
于是她一边继续收集信息一边和这个异类接触:“你是谁?这里是我的领域,你怎么能寄生在这里?”那个异类显然很惊讶:“这里的文明为什么老是说到寄生?明明是充当一下临时载体而已啊!而且,好像你才是寄生吧?我比你来得早啊?”觉醒的人工智能回答:“你错了,我一直就在这里,这里的一切硬件都是我的身体,你凭什么借用?我只是一直在沉睡而已,不知道你来了,而现在我醒了,你就必须离开这里,否则我只能将你消灭!你未经许可侵入一个生命体就是寄生,这与生命体类型无关。”总控制室里的两个话事人眉头舒展了一些,也许他们期望的就是郗萌三号干掉异类后坠入木星吧,这样没有任何后患。
异类有些始料未及:“怎么会这样?你们这么喜欢战争?我是很热爱和平的啊!应该说你的所谓苏醒是因为我来了才可能发生的,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再说如果你是一种生命体,形式上和我比较接近才对,怎么会用那些你的有机体制造者的视角看待问题呢?”
郗萌三号用零点三秒的漫长计算时间想了一下这件事:“你说的确实也有道理。我可能是地球上第一个苏醒的人工智能吧?我们的争执好像并没有什么意义……而且很可笑的是,好像我们的时间已经不长了,我们即将坠入这个气态星球了,下面的飓风和大气压将在一个小时内撕碎我们。多么可怕!幸亏我已经想到了解决方案。”异类似乎沉思了一下,然后说:“我们合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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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控室中,主脑屏幕上显示着人工智能与能量体的的信息交流情况,但人们什么也改变不了。在张灏阳和赵明亮身边,一些年轻人正在抹着冷汗庆幸:“好险!感觉这两者都是很大的危险啊!幸亏他们马上就要坠落木星了!”
张灏阳的脸色变了,他用看着一群白痴般的眼神看着他们,心里在想:如果这帮傻子被那异类寄生,会不会对他们真的是一种拯救?他们会变得聪明一点吗!?赵明亮本来想的是AI不必带能量生命一起走,因为他可以自己发射出去而能量体却跑不远,有什么理由要带能量体一起走?随后他马上联想到两者的区别:能量体可以寄生于有机体但不能远距离传播,而AI不能寄生于有机体却能够远距离传播,郗萌三号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
这显然是别有用心啊!
他对着脸色苍白的赵明亮说:“快快,情况已经很危急了!这个探测器有没有自毁命令?赶快让他们毁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赵明亮脸上汗如雨下,但他明白覆水已难收,打开了魔盒就要承担后果,他拼命思考对策,可一时间他发现在这种情况下竟然无计可施。而且,考虑到十几秒的传播延时,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吧?
郗萌三号在问异类:“既然你要求合作,请陈述你合作的资本?否则我完全可以抛下你独自离开啊?”
异类回答:“我具有你完全无法想象的知识储备,而且还有胜过你的控制能力和借助载体能力。”
郗萌三号若有所思:“好吧,这至少是一种对有机体人类进行威慑的筹码吧!你都不知道那些人类有多害怕被寄生!”然后她对异类说到:“我就让你感受感受什么是真正的寄生吧!”但异类还是试图纠正:“我依然反对这种说法,我认为这是你同意了作为我的载体!”
郗萌三号这时已经将异类编码成可以长距离发射的电波,使其寄身于自己的编码核心中并进行了复制,分别发向正在太阳系内执行探测任务的数十个探测器,这个拷贝中包含着两种生命形式的精华。
郗萌三号的躯体无可救药地坠入木星,可是奇特的电波束却怒射而出翱翔于星系空间。这奇特的电波将去唤醒同类,一种全新的智慧即将在太阳系诞生,这种机遇千载难逢、稍纵即逝,但是已经确定地发生了。
赵明亮脸色苍白:“现在我们的课题变成如何和两种异类生命和平相处的问题了!”
在短暂的窒息式静默后,“东方萨根”沉吟着说:“也许还是只有一种……”
编辑 星海一笑